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根据巴赫金的对话性和复调理论推演产生的概念[1]，意指文本内与文本间在文字、风格、意义上的仿拟交融，近年在语言学领域得到日渐广泛的应用，可更深入地揭示文本互文影响与发展脉络，亦可对译文本的跨语际建构做出解释。
中国古代茶典籍因其语域分类相同而呈现出超强的互文性，优秀的权威文本不断被以直接引用、化用等方式复制进新作品，以显性的相似和隐性的内涵共通体现在茶文茶著的资源、论题、语篇、词汇等层面。茶典籍翻译涉及文本与文化表意实践之间的关系，本身就是一个跨越语际互文复制过程，因此，探索互文指涉是茶典籍跨语际翻译的重要步骤。
模因论(memetics)由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发展而来，其核心术语模因(meme)即是人类语言文化领域的基因(gene)，可用于解释语言现象的生成原理。[2]文本的互文复制与语言模因的传承相辅相成，新的词语表达被复制进新的作品后可形成人与文本间的互动，从而促进语言模因的发展。“只有成功的模因才能获得不断被复制及传播的机会，从而成为强势模因”。[3]这意味着只有优秀的茶典籍的翻译才可使原语文化模因在无数模因的竞争中胜出。
据此，互文性与模因论不仅可从历时视角对语言文化模因的进化进行科学地诠释，也有助于从共时视角解释翻译模因的生成。文章以中国古代茶文化典籍的代表作，晋代的《荈赋》和唐朝的《茶经》中的互文追溯与翻译为例，探讨当下困扰典籍翻译工作者的难题，即如何保持中国古代优秀传统文化在对外传译中的连贯性，并在此基础上扩大目标语读者的认可与接收, 促进中国传统茶文化更好地“走出去”。
二、《荈赋》及其模因的形成西晋文学家杜毓所著的《荈赋》是中国古代茶诗的文学基础。作为“体物”的咏颂之作，《荈赋》客观地描述了晋代及之前中国古代茶事活动的全过程，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此外，它结构整饬和谐，描写生动传神，亦有不可低估的文学和美学价值：
《荈赋》
灵山惟岳，奇产所钟。
瞻彼卷阿，实曰夕阳。
厥生荈草，弥谷被岗，
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霖之霄降。
月惟初秋，农功少休，
结偶同旅，是采是求。
水则岷方之注，挹彼清流。
器择陶简，出自东隅。
酌之以匏，取式公刘。
惟兹初成，沫沉华浮，
焕如积雪，晔若春敷。
若乃淳染真辰，
色绩青霜，白黄若虚。
调神和内，倦解慵除。
作为茶文化元语言模因最初形成的母体，《荈赋》被广泛传颂，久而久之，其中很多词语被认可、接受和采纳，继而进入后期互文本的新宿体，逐渐发展成茶文化领域的专门用语及特定表达，形成以具有相同的信息、异型传递的基因型为主要特征的模因。[4]209但是这些模因共聚于茶文化典籍这一宿体，虽有一定的异型变化，但始终保留着原始模因的精髓共核，继承着原始模因的基本特征和性质。如“灵山惟岳，奇产所钟”专门被用来表示适合茶树成长的风水宝地；“荈草”演变为相近的短语如“茶荈”“荈茗”“荈诧”等，成为“茶叶”典雅的代名词；“沫沉华浮”及其变异体“沉华浮香”和“华沫沉浮”等均是当今日本煮饮抹茶的极高水准；“挹彼”“清流”“陶简”“东隅”是茶事中择水选器的要求；“焕如积雪，晔若春敷”为对茶汤的褒奖；“调神”“和内”“倦解”“慵除”被发展成中国茶道“和”的实质。
正是因为这些表达具备了准确真实、生动传神等优良品质，可感染读者引发同化反应，才逐步为中国茶文化留下了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元模因。同时，由于这些模因被茶文化典籍的共同主题组合成模因的复合体，比类似但却处于分离状态中的模因更容易得到复制[5]，其生命力和繁衍力也相对强大。
三、《茶经》对《荈赋》的引用与化用唐代陆羽的《茶经》是世界首部茶著，付梓于公元780年，区区七千余字论述了茶叶的种植、采制、品饮、器具、产地、茶事等多方信息，形成融茶学、史学、哲学、美学为一体的文化范式。《荈赋》与《茶经》在时间上相差四百多年，但在中国茶文化历史上两部作品都具有巨大的开创性，也有着深厚的互文渊源，常被后人并列比较。唐朝诗人皮日休说：“昔晋杜毓有《荈赋》，今陆鸿渐有《茶经》。”宋代诗人苏东坡赞美道：“赋咏谁最先，厥传惟杜毓。唐人未知好，论著始于陆。”宋代文人吴淑评判说：“清文既传于杜毓，精思亦闻于陆羽。”[6]
《荈赋》在历经漫长岁月冲刷几近佚失之时，被陆羽慧眼识珠，五次直接提及或引入他的专著《茶经》之中。“茶圣”的英名和《茶经》的权威地位使这些“不常用的、古旧的模因，因社会生活变化的需要而被强化，形成强势模因，或变得时髦起来，广泛地得到复制和传播。这是语言模因的另一种变异现象”。[7]采用反向追溯互文线索的方法可以查出《茶经》中对《荈赋》这首诗的部分直接引用，如表 1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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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 1 《茶经》对《荈赋》的直接引用 |
除了直接的引用之外，间接的化用是语篇互文的另外一种常见形式，即根据自己作品的语境以及社会的发展进步对引文进行修改与推进。《茶经》中也有不少论述是对《荈赋》的化用。例如：陆羽在“水则岷方之注，挹彼清流”的基础上延伸出“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但只取“乳泉、石池漫流者”，而不用“瀑涌湍漱、澄浸不泄”之水，更新了茶事中极为重要的“泽水”标准。再如，《荈赋》中提出“器择陶简，出自东隅”。陆羽认为“用银为之，至洁，但涉于侈丽。”陆羽还在自己的诗文“六羡歌”中重申“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4]209，可见，陆羽在杜毓“简”的基础上更增加了“俭”的精神追求。此外，陆羽在《茶经》中指出：“茶之为饮，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至若救渴，饮之以浆。蠲忧忿，饮之以酒。荡昏寐，饮之以茶”。这是陆羽提倡的茶道精神的具体诠释，也是对《荈赋》“调神和内”精神更高层次的提升。
直接引用和间接化用的选择性复制，使得这些模因以“显性相似”和“隐性共通”的形式再现于后期互文本中，《茶经》作为极具权威性和影响力的宿体，极大地推动了《荈赋》中语言模因的纵向传承，使之在此后唐、宋、元、明、清不同朝代的多部茶文茶著中得以复制，流传至今仍历久弥新，在现代茶文化领域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这种语内的互文可帮助读者厘清茶文化专有词汇、术语等的渊源与意义衍生，为茶典籍跨语际翻译的准确性和协调性奠定了基础。
四、《茶经》对《荈赋》互文复制部分的翻译例举中国茶文化典籍的跨语际翻译极其有限，迄今为止尚无《荈赋》的英译先例，但是笔者翻译的《茶经》译著已于2009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大中华文库典籍系列出版发行。因此，可以追溯《茶经》的互文线索，借助其译作对许多具备翻译模因品质的重点表达，尽可能地使《荈赋》中能反映茶文化共核的语言模因更加规范。笔者《茶经》中对《荈赋》的直接引用部分的翻译，如表 2所示。[7]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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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 2 《茶经》对《荈赋》引用部分的翻译 |
《茶经》中也有不少论述是对《荈赋》的化用，是语言模因变异、进化的一种重要方式。虽然陆羽根据自己作品的语境以及社会的发展进步对杜毓的引文意思进行了修改，但是“人们凭借对原来模因的认识、理解和感受，在头脑里经过类推、联想会很快辨认出新模因的形式，或者轻松破译新模因所表达的涵义。从语言形式上看，它是对旧模因的复制；但从内容上看，更形成一种独具匠心的新概念，让人们在熟悉的言语经验中悟出新意”。[8]111所以，在翻译被“化用”的内容时，译者须更加注重“共核”的本质，在其“外缘”上可以有一定程度的调整，以便模因在其以文本的新宿体中更易于生存与进化。
如上所述，根据《荈赋》中提出的“器择陶简，出自东隅”，陆羽在杜毓“简”的基础上更增加了“俭”的精神追求：“用银为之，至洁，但涉于侈丽”(Silver woks would be extremely clean, yet too extravagant and expensive.[7]19)。陆羽在《茶经》中还指出：“茶之为饮，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The refreshing nature of tea makes it a good choice for a beverage. It is especially suitable for people who are virtuous in nature and contented with a simple life.)。“至若救渴，饮之以浆。蠲忧忿，饮之以酒。荡昏寐，饮之以茶”(To quench thirst and dryness, water is imbibed; to relieve sorrow and annoyance, wine is guzzled; to get over fatigue and drowsiness, tea is sipped.)。[7]19这是陆羽提倡的茶道精神的具体诠释，也是对《荈赋》“调神和内”精神更高层次的提升。
“语言模因主要有两种复制方式，即重复与类推”[9]，也即直接引用及间接化用，《茶经》对《荈赋》的辑入使茶文化模因借助《茶经》宿体得以滋养和纵向传播。同理，《茶经》的英译文作为一种跨语际的全新宿体将这些模因横向传播出去。在这些互文线索的基础上，再转向《荈赋》的英译过程。
五、《荈赋》的翻译及其语言模因的发展繁衍《荈赋》是一篇讲究形式之美的古诗文，句式并列，骈俪对偶，同时又以传达茶文化信息为其主要功能，基本上囊括了Peter Newmark提出的语言符号的表情、信息、祈使、美感、应酬和元语言等几大功能。[10]这些多维层面对《荈赋》的翻译提出了很高要求。
从标题来看。“赋”是指古代的一种文学体裁“歌赋”；“荈”是中国古代对茶的别称，泛指茶。《荈赋》中的“厥生荈草”也是指代茶树。陆羽在《茶经》第1章“茶之源”中这样介绍茶：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为了不引起目标语读者的困惑，笔者以音译加注释增译相结合的译法处理最早出现的“荈”及茶叶的其他源于方言的别称，再次重复出现时则概译为“tea”:Tea is pronounced as“cha”in mandarin Chinese. It can also be addressed with different dialects as“jia”“she”“ming”and“chuan.”据此，《荈赋》的标题可简明地直译为Ode to Tea。
“灵山惟岳，奇产所钟”特指适合茶树生长的山地：“灵山”指被赋予了神灵Soul endowed的山峦，恰如其名所示“as its name implies”，它将一块丰腴之地献给了“茶树”这一珍奇物产fancy supplies。“瞻彼卷阿，实曰夕阳”的译文中，“Peak and valleys”和“Winding along”传达出山峦叠嶂蜿蜒，“verdant”展现出浓绿中的勃勃生机，“tide”则形象地再现了绿涛拍岸的生动景象。“厥生荈草，弥谷被岗”描写了蔚为壮观的茶园规模，“Far and wide”与“Light and deep”两个短语构成整饬的对仗, “like attires of jade”用明喻描述了漫山遍野的茶树；“jade”不仅标明了茶叶玉般的碧绿，也为其颜色的深浅有致“shade”押上了韵脚。
“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霖之霄降”直述了茶树生长的天时地利：“rooting deep, the plants grow stout”展示了茶树深深植根于沃土而挺拔健硕, “Dew as honey moistens each sprout”可让读者从味觉和视觉上体会到蜜汁般的甘露滋润出片片茶芽。“月惟初秋，农功少休”的译文中用到了拟人手法，描绘出凉爽的秋(the autumn cool)踮着脚尖悄然而至(tiptoes in。)此时采茶的tea mission就成为了一件prior as a rule。“结偶同旅，是采是求”的翻译则一语双关：“in the view”，可理解成为“视野中”，亦可被看成是“景色中”。merge一词有“融入洪流”的动感，“choicest”亦然将这种相伴在山林自制茶饮的美好升华到了极致。
接下去是择水、择器，这些选择体现出传统茶事的情趣：“水则岷方之注，挹彼清流”。潺潺岷江(Minjiang River babbles)流淌出pure and clear的甘美清泉。sweet and dear不仅满足了尾韵的要求，更重申了岷江水是茶叶的理想伴侣(ideal tea-mate)。择器则应“器择陶简，出自东隅”。东瓯在浙江省绍兴一带，此处指的是越州窑的青瓷。将“东隅”直接转译为中国文化中较为大家熟悉的Yue Kiln可方便目标语读者的理解。“酌之以匏，取式公刘”的翻译涉及到用典的处理。“公刘”引自《诗经·大雅·公刘》，公刘是古代周族领袖，善水利农耕，飨宴群臣时，酌酒用匏(葫芦)剖开制作的盛器。一般来说，翻译中涉及典故时要采用文外注释方法及外化策略。但诗歌翻译受到其格式与句长的限制，文外注释会影响读者阅读的连贯性，因此，笔者将其隐含意义外化，保留了原文意义：“Much is attached also to top wares, Yue Kiln china caters such cares”。
“惟兹初成，沫沉华浮”述说茶汤煮好后“沫饽”上扬，呈现一种如雪花般的光彩，如春花般的灿烂。陆羽在《茶经》第5章“茶之煮”中被特别强调：“沫饽，汤之华也，……皤皤然若积雪耳。”虽然因中国冲茶方式的改变，“沫沉华浮”依旧是日本煮饮抹茶的极高境界，也成为后人在诗歌散文中对茶汤的最高褒奖。在翻译此段时，译者从视域融合的视角出发，将古人对茶汤的鉴赏与现代目标语读者的审美期待融为一体：“As scenting steam lures dry throats, Dreg goes down and foam floats”。此外，“Like lilac snow and rose in sunshine，Tea smells vernal and looks divine.”将明喻、借喻、博喻和视觉与嗅觉的通感结合使用，使读者感同身受地体会到香茶的润泽。“若乃淳染真辰，色绩青霜，白黄若虚”以大自然赋予茶叶的色泽和滋味“Nature offers it divine color and taste”构建出中华茶艺特有的审美意境。“调神和内，倦解慵除”最早明确地从精神层面上诠释饮茶功效。“调”(regulate)意指中医理论中的“调理”，即以阴阳的平衡使身体达到一种和谐，之后被互文发展成中国茶道“和”的实质，“调神”“和内”“倦解”“慵除”也都成为中华茶文化的核心模因。译文中的“inside out”“body and soul”都传达出这种内外交融、身心一体的和谐, 而达到这种状态，原本的stupor就被一扫而空，整个人会称为焕然一新的a super whole。
根据《茶经》中的互文线索和模因共核，笔者试将全诗翻译如下：
Ode to Tea (by Du Yu)
Soul endowed as its name implies,
The mountain offers fancy supplies.
Peak and valleys make a verdant tide,
Winding along from the west side.
Far and wide, tea weaves lush shade,
Light and deep, like attires of jade,
Rooting deep, the plants grow stout,
Dew as honey moistens each sprout.
When tiptoes in the autumn cool,
Tea mission becomes prior as a rule,
Together farmers merge in the view,
Picking buds for choicest tea brew.
Minjiang River babbles pure and clear,
An ideal tea-mate it’s sweet and dear.
Much is attached also to top wares,
Yue Kiln china caters such cares.
A gourd makes two natural scoops,
The same goes for royal groups.
As scenting steam lures dry throats,
Dreg goes down and foam floats,
Like lilac snow and rose in sunshine,
Tea smells vernal and looks divine.
Nature offers it divine color and taste,
So are functions of tea soundly based:
To regulate inside out, body and soul,
To replace stupor with a super whole.
《茶经》中对《荈赋》的引用分处在不同的章节，且是诗句的零散引用，无需考虑诗句的押韵，也不必拘泥于句长限制，只要符合上下文语境的意义和风格即可。但是在翻译《荈赋》这首比较长的茶诗时，则需根据《茶经》中对这首诗的引用进行编辑调整，从《茶经》所引用的碎片推及整体的《荈赋》，模因的横向繁衍中也在变化发展。追溯互文线索有助于保持文化语言模因的“共核”，可体现语言模因的连贯性与继承性；而跨语际翻译过程会形成新的互文关系，使原语模因的“外缘”发生变化，可展示茶典籍语言模因的拓展性与传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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